Slums

*贺年番外。六年前的大家。

M国，马里兰州，巴尔的摩市。

女孩在灯光昏黄的咖啡厅内等待一个人的到来。她还显而易见地年幼着——即使卡座上鼓胀的背包里装的是对绝大部分成年人都如同天书的晦涩纸籍资料，即使她的面孔已然褪去多数可以被称为天真烂漫的情态——她的小腿长度仍然不足以让脚掌够到地面。小靴子的后跟在空中轻轻晃动，她似乎有些焦急，又或许是无聊，于是用力朝本就模糊的玻璃哈气。白雾耀武扬威地蔓延开。华彩的街景随之被吞没。

她望着那一片凝滞的白，往窗边又靠了靠。外面的水汽被热量凝结又成了霜。她把玻璃内侧的抹掉，外侧却还是朦朦，于是这么猜想。

…姐姐。她在心里雏鸟似的呼唤温柔的庇佑者。

乌鸦的注视阴魂不散如影随行，而她只能狠狠回头瞪视，如同失去父母庇护因而在丛林中被猛虎窥视的小兽，无助瘦弱又一副虚张声势的凶狠。

Get out！她用口型对着旁边卡座的监视者说。男人不为所动。

笃笃。身后传来指节轻敲玻璃的声音，又是两声：笃笃。轻柔有礼，和少女的气质一样。

宫野志保猛地回身，惊喜从水绿的眼里生机勃勃地绽开：姐姐！

少女的指腹拂过玻璃刮去冰晶，一道弯，两道弯，窸窸窣窣的声响里，一个笑脸展露。

宫野志保也忍不住微笑。明美改指为掌，细流蜿蜒而下后整张温柔的笑颜都清晰浮现。

她们都没有展露出丝毫疲态，也没有提及自己为这次会面都做了些什么努力。深渊之界就在身后，宫野明美快要退无可退。但是她不能站在原地看着更幼小的身影被黑潭吞没，所以她也不后悔。

宫野明美微微弯腰，手指抚过咫尺之距的妹妹眼底的青黑。她垂着眼笑。在进入咖啡厅回到乌鸦的视野之前，她要说：

【都会好的。】

【志保，新年快乐。】

笃笃。笃。笃笃笃。

松田阵平愤然起身，边挠他的卷发边走向窗边。插销拔下，窗户被唰地拉开，露出扰人清梦的不速之客笑盈盈的漂亮脸蛋。

“萩。”松田咬牙，眉眼压的极低：“老爹喝的半死，我才洗完他吐到身上的衣服，把他薅上床。我自己躺下来不超过五分钟。三十个字，解释。不然你完了。”

萩原一腿跨进窗户，腾出手来双手合十求饶：“好冷酷哦阵平ちゃん…今天可是今年最后一天诶…”

“还剩七字。”

“陪我出去兜风啦！”

“…啧。”松田晃晃脑袋：“…需要我提醒你，今年…不、几小时之后的明年，你也才16岁吗。而且我很困。很、困。”

“兜风而已啦。放心放心不会被抓到的。”萩原抛来wink：“阵平ちゃん什么时候这样遵纪守法？陪陪我啦，上车兜一圈就精神了嘛。”

“撒娇禁止。”松田冷酷无情：“你已经过了可以伪装国中女生的年纪，新晋dk萩原同学。”

虽然话是这么说，但是萩原笑弯了那双下垂眼，看着松田走开拿钥匙披外套穿袜子穿鞋一气呵成。

“走！”看着松田打了个毫不掩饰的哈欠，耷拉着眼皮，随手拨弄着卷发走近，萩原把机车钥匙圈套在食指上晃，又耍帅似的打了个呼哨：“陪研二ちゃん过新年咯。”

“…小点声。”松田翻个白眼，手撑上窗台：“老爹不知道睡死没。等着过会在嚎。上路了随你怎么嚎。”

“嘿。”萩原一乐，见松田一腿也跨出窗台，便一把拉着人手腕往下跳，松田家位于低矮的二楼这点大大方便了这俩不安分青少年的胡闹生活。两人可以轻松走歪路上下进出，区区一户建如履平地。

松田对这人突然袭击习以为常，潇洒地在空调外机上踏步卸力，一跃而下时感受到了冬夜寒风的威力，于是低骂：“草——这个天飙车！萩亏你想得出来！”

萩原轻巧落地，同时大笑着勾住紧随其后的松田的肩：“不刺激吗——”

“啧！”松田响亮地咂嘴：“真该让那些觉得你乖巧体贴温柔守矩的女生看看你这幅无法无天的样子。”

“不如松田君从内而外地狂野随性真是抱歉——”

唇枪舌战间两人跨上摩托带好头盔。萩原翻动手腕发动引擎，目光扫过手腕内侧表盘似乎要开口，不料被抢先一步。

松田声音带笑，在头盔里略显沉闷，胸膛震颤萩原后背。

“萩，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泽道衡把手中滥竽充数的可乐一饮而尽。旁边的板寸男生乐呵呵拍他肩膀：“泽泽，都成年了怎么还滴酒不沾啊？这么养生？这个天都要守夜留校跟进实验，稍微放纵一下也没什么吧。来来来试一个？”

旁边更老成的男生瞪着板寸：“行了，老四。老板又不在，收起你的酒桌本能。小泽不爱喝酒是好事，酒精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有点分寸。”

老四直呼冤枉：“老张！天地良心我可没那意思！而且我这只是青岛啤酒——我明天还要看菌，肯定不会喝醉…不妙。一个组，五分之四都像是会往啤酒里泡枸杞红枣的，我怎么这么孤苦伶仃！”

泽道衡安抚地拍拍他：“四哥，养肝护肝从我做起。都是学生物的，酒精可是一级致——”

老四惨叫一声打断他：“我知道我知道！一级致癌物嘛。可是今天跨年诶！？你们好扫兴！”

众人哄笑起来。一个戴眼镜的青年慢条斯理：“老四，泽哥已经够给面子了。他平时可乐都不沾，对自己体脂率的管控比那群学体育的还严格。”

泽道衡笑嘻嘻和眼镜青年勾肩搭臂：“小柏说得好，我今天可是舍命陪君子——毕竟明年，不，明天我就正式进组了嘛。怎么说，初来乍到，请四哥多多关照？”

老四乐不可支：“看你表现！”

青年们的欢声笑语和门窗一起隔绝了屋外黑沉的风雪，泽道衡掷出一个六，在众人的叫喊里，最后一颗棋也走到了飞行棋的终点。

“薯片归我咯。”青年的刘海已然超过标准长度，他笑着把眼前的发丝往后捋，又一摆手往外走去：“四哥，你帮忙分一下。”

“你这家伙又赢了就跑！”

“打个电话！去去就回！”泽道衡拉长声音回。

把输家玩闹意味的抱怨和半大青年们争食的吵嚷用阳台门阻挡，凛冽的风便轻易分割出两个世界。

他一步步往暗处走去。这并非他本意，不过公用电话亭附近的路灯坏了。而他需要电话亭隔音以防万一。

老旧失修的铰链门合上时发出断气般的长音，泽道衡拿出诺基亚，熟练地拨打一个号码。

响铃三声后电话便被接通。老式手机的收音放音都不如何，以至于电话那头率先开口的男声显得狠戾而沙哑：“…你还是要一意孤行。我可以说你现在做的都没有意义。”

“意义这个词，本身就没有意义。”*泽道衡玩笑般说：“是的，我知道我在干什么，并且没有动摇的打算。还是说您又乐意松口漏点东西给我了？”

“…你——”

“算啦。”泽道衡眯起眼睛笑，呼出大片白气，吸进刺割喉管的冷意；他打断男人的话：“说来说去就是那么些东西，耳朵都听起茧了…这次不扒你底裤不套你话，之前那次算是我胜之不武，说起来你真的不打算——”

嘟。

泽道衡望着通话被挂断的界面失笑：“…喂喂，还学会抢挂电话了？年纪都可以当我爸，真是不害臊。”

他推开门往外走，手指敲打九格键盘。

【老头，不管你乐不乐意听——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降谷零在床上打了个滚，下一条短信音短促一响。

【明年也要平安顺遂，身体健康。早点睡吧，ゼロ。】

他退回草稿箱正要继续发送自己的祝福，想了想加上一句：【ヒロ又抢先！】

【那下次让给ゼロ？】

降谷零凭借自己优秀的记忆力和持久的记仇能力想起去年跨年时的互相祝福：【去年还没有手机，但是打电话也是ヒロ抢先！ヒロ上次也是这么说的！】

景光难得跟他耍赖：【我想先说嘛。而且这可是ゼロ技不如人哦？】

降谷零撇嘴，指出：【是ヒロ抢跑才对！刚刚明明没有到零点ヒロ就发了，结果害得我也没卡上零点！】

【啊呀…总之新年快乐。我睡了哦Zzz，ゼロ晚安。】

可恶…！降谷零又打了个滚，恨恨打字：【…ヒロ晚安…新年快乐。】

他想了想，又一骨碌爬起来补充。

【明年不许再这样啦！】

“…嗯。好。我知道了。”

比起少年还要显得瘦弱的男人微微佝偻着脊背，对着抱胸训话的冷淡少年再三许诺：“我明年…从明天起，明天！保证做到。”

少年绷着一张故作老成的脸：“…我不担心。你自己的身体你自己有数，你爱怎么造作都是你活该，我管得着吗。”

他身量比大多数同龄人都高的多，高的几乎不像个16岁的少年，与在日本人里如同竹竿的父亲都只堪堪差出一乍，以至于那难掩的少年气都被他自幼便如鲠在喉的心事硬拗出的威严和老成抵去大半。观者可以轻易想象他在同龄男生里一定颇受爱戴和敬重，即使年幼，他超然卓越的领导者气质已然有了雏形。

但在父亲眼里，他仍然是个别扭、固执、天真又有着理想的正义之心的孩子。一个满腔横冲直撞的热血，不把罪恶当作什么不可战胜之物的孩子。这也没什么不好。

父亲抬手，想摸摸伊达航新剃的板寸。少年人连毛茸茸的发茬都显出一股勃发的生气，让他这棵被打弯了腰的半死老树光看着就忍不住欣喜。

伊达航原本想躲，但触及父亲眼神时抗拒的动作一顿，他留在原地接受了男人的粗糙宽厚的手。

片刻后他把男人的手臂扯下搭在肩上，结束了父子间少见的温存；他熟练地作了父亲的支具和拐杖，正如此前八年一样，让他并不强壮，并不勇猛也并不伟岸的父亲倚靠着他回家。

“…明年又会长高一截的。”男人说：“再过两年，我就陪不了小航了。”

伊达航安静片刻：“…嗯。那时候你也不会再乱来了。”

“我还能再长高一点，明年。后年。说不定再后一年也是。”他看了看手表：“…啊，已经明年了。”

少年把父亲的胳膊又往上颠了颠，扶稳：“我干脆把你背回去吧…新年快乐，老爹。”

新年快乐。

世界万万千千的角落，行于黑暗中的，磊落光明下的，执着追寻无果的，心事耿耿于怀的，在这新与旧交替之际，都可以轻松地向相伴的人倾诉志向，立下理想，再道一声饱含各种复杂祝愿的新年快乐。命运还没有对他们下重手，更多岔道更多选择更多难以想象的事实更多黑暗痛苦更多牵挂更多羁绊更多挚友更多要守护的人和事都还在路上；但是最大的幸运在于，他们还是可以对彼此说一声：

——新年快乐。

和此前无数次一样。